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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田的主页

18 Ap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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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阅:一意孤行的普京与逃避自由的俄罗斯人

二十多年来,弗拉基米尔·普京 (Vladimir Putin) 领导下的俄罗斯国内,普通民众至少可以享有一项基本权利:保持被动的权利。只要他们愿意对高层的腐败和普京政权永无止境的统治视而不见,他们就不需要对政府表示积极的支持。无论俄罗斯在世界范围内做什么,他们都不需要关心。只要他们不干涉精英阶层的事务,他们就可以自由地过自己的生活。

自从俄罗斯政府在2022年9月至10月宣布 “部分动员 “以来,这一权利就被剥夺了。不再可能保持与世无争的状态了。越来越多在经济上依赖国家的俄罗斯人发现,他们必须成为积极的普京主义者,或者至少要假装是。顺应政权和表达对 “特别行动 “的支持,现在几乎成了俄罗斯良好公民的必要条件。

避免向独裁者效忠仍然是可能的,而且俄罗斯还没彻底沦为一个极权主义制度完全体。但是社会的一个重要阶层——例如教师,已经开始被迫参与公共支持行动,比如现在学校每周一必修的爱国主义课程。通常这些只是走个过场,但有时候,有些平民的爱国情绪的表达是发自内心的,民间自发的谴责反战言论已经变得愈发平常,而且在俄罗斯社会中受到鼓励。

让我们想一想最臭名昭著的案例:一位13岁的女孩因画反战画而遭到老师的谴责和举报,女孩的父亲被捕,她被安置在孤儿院。4月,前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呼吁平民谴责那些从乌克兰来源获得金钱或工作的人。

对于普京来说,建立这个新的听话的俄罗斯在某些方面与乌克兰发生的事情一样重要。几乎自从入侵开始的那一刻,克里姆林宫就一直在俄罗斯本土进行第二次战争,即使乌克兰的冲突结束,而国内这场战争也不可能消失。俄罗斯公民社会将继续面临系统性打压。该政权明白,通过制造仇恨和互不信任的气氛,它可以使社会的一部分人更加无法容忍那些反对普京和战争的人。

前苏联的英雄是像尤里·加加林这样的人,他是第一个征服太空的人,而现在俄罗斯的“英雄”的是亲俄分离主义组织的成员或有犯罪历史的亲战博主——比如最近被谋杀的化名为弗拉德伦·塔塔尔斯基的博主。战争将这些人推上了主流舆论顶峰,使他们成为了 “英雄”。

基础本能

俄罗斯在国内的战争早在入侵乌克兰之前就已经开始。在过去的十年里,随着他的专制统治模式逐渐成熟,普京开始能够在俄罗斯公众中唤醒长期沉睡的对帝国伟大的需求。当政府用大国论和对公民社会的攻击慢慢取代资产阶级的消费主义时,政府在习惯于市场关系但不理解民主的实际意义的人群中找到了大部分顺从的听众。但随着2014年普京吞并克里米亚后,狂热的公众情绪出现了质的飞跃。许多人认为:”就是这样!我们又变得伟大了!”。而反过来,这种帝国主义的冲动,还有俄罗斯与西方的日益分离趋势,又在默默鼓励着人们接受对世界更原始的理解方式。

这并不意味着俄罗斯人想要战争:他们想要正常的生活。但是以普京为代表的祖国却告诉他们:我们大俄罗斯被袭击了,必须以先发制人的打击作为回应,必须保持团结。而反对的人就是卖国贼。

经过一年多的战争,这些态度已经在民众意识中根深蒂固。毫无疑问,俄罗斯国内对战争十分疲惫,在列瓦达中心进行的独立民意调查中,超过一半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希望和平,但前提是俄罗斯仍占据着顿巴斯和克里米亚,这一切对公共道德的侵蚀是极具戏剧性的。

令人惊讶的是,对普通人来说,普京的卖点不再是现代化以及它所承诺的经济回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是倒退到更残酷的过去。人们对俄罗斯依靠自己的资源和它作为一个拥有核武器和野蛮的雇佣兵的独特强硬国家的自我形象越来越感到自豪。

自战争开始以来,俄罗斯社会中有一小部分人(据一些社会学家估计,大约占15%)要求对俄罗斯的敌人采取更冷酷无情的态度,并对任何不遵守普京路线的同胞以及可能会变成对国家构成威胁的人持怀疑态度,或者用普京的话来说,那些人就是“人渣”。

一个越来越武断的司法系统现在对持不同意见的人判以重刑,而与克里姆林宫关系密切的准军事承包商瓦格纳公司的负责人叶夫根尼·普里戈津正在将法外暴力的公共文化正常化。

但公众态度的转变也伴随着一个不同但更重要的变化:俄罗斯人与政权的关系。以前,俄罗斯社会是由 “我们 “与 “他们 “的模式来定义的。”我们 “是指普通的俄罗斯人,他们无权无势,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独善其身;”他们 “是指那些在克里姆林宫和其他宏伟地址的高层人士,他们住在宫殿里,在游艇上度假,以最轻蔑的态度俯视着人民。

然而,由于战争,这种垂直模式已经转变为一种截然不同、更加水平的模式。现在,“我们”是指所有俄罗斯人,也包括普京及其亲信;“他们”指的是企图分裂俄罗斯不可分裂领土的敌对势力——欧洲、北约和美国。

根据这个模式,俄罗斯人必须忘记人民与政权之间的所有先前分歧,因为俄罗斯正受到攻击。人民要为祖国团结起来;事实上,他们必须准备好为祖国献出自己的生命。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口令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的,但它们的不断重复对许多人产生了催眠作用,有些人为了不出风头,已经养成了重复这些口令的习惯。

至于这次与西方的对抗造成的经济损失,俄罗斯人已经学会了应对。即使是被敌人围困的堡垒也有办法获得最重要的必需品,而且事实证明,普京政权善于向东方国家出口货物,并通过土耳其或一些中亚国家进口禁运品。到目前为止,相对有效的中央银行政策和技术官僚经济管理使普京免于社会经济失败的指责(尽管严重的国家预算收入问题已经很明显)。

因此,与国家经济政策密切相关并刻意避免被描绘成战争经济学家的总理米哈伊尔·米舒斯京越来越受欢迎。根据列瓦达中心的民调数据,当俄罗斯人被问及他们最信任哪位政治家时,米舒斯京现在比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和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更经常被提及,而且仅次于普京。

对于积极的普京支持者和消极的顺从者来说,战争不再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成了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他们不再将其合理化为一种长期对生活的干扰,而是开始将其视为更持久的存在。而且每个人都明白,胜利是最终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已经被推到遥远的未来,以至于它变得像对几代苏联人来说具有象征意义和遥不可及的康米主义最后阶段。

为了说服自己进入长久的战争状态,许多俄罗斯人不得不接受了那个发起冲突并将国家拖入冲突的人的扭曲逻辑。换句话说,他们在这个政权和它所体现的民族团结的理念中寻求心理安慰,不管这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和国家的未来有多大损害。普京的支持者们已经学会了这种思考逻辑,你要么和我们并肩,要么你就是民族叛徒。

无国界独裁者

为什么这么多俄罗斯人能够如此轻易地适应这种极端情况?首先,许多人感到有一种被迫留在社会主流并随波逐流的冲动:这就是20世纪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 (Erich Fromm) 写的关于助长法西斯主义的社会条件的文章,诞生了著名的“逃避自由”理论。没有人愿意被贴上人民的弃儿或敌人的烙印。

但其次,同样重要的是普通人接受被彻底改变的环境的能力–只要正常生活的一些元素可以保持就可以了。因此,普京政权关于战争的一切都只做了一部分:部分的动员,部分的战时经济,部分的大规模镇压,部分的生活标准被侵蚀。在这种形式下的部分极权主义中,人们有时间进行调整,并把从以前的生活方式中下降的每一步作为一种新的常态来体验。

对俄罗斯人准备好适应的另一种解释是,普京将动员–包括军事意义和情感意义上的动员–与复员交替进行。现在,俄罗斯正处于复员阶段:在他的演讲和国家访问中,普京强调社会经济问题,即使政府正在寻求进一步的军事征兵,它也避免这样称呼,而是使用 “澄清军事记录数据 “这样平淡的官僚措辞。

换句话说,俄罗斯社会已经进入另一个习惯于战争的时期。只要俄罗斯人把战争看作是局部的,而不是全面的,他们就不太可能对战争感到过分担忧。根据列瓦达中心的数据,普通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事件的兴趣继续下降。去年9月,当部分动员政策被宣布时,约66%的人说他们或多或少地在关注这场战争。然而到了3月,这一数字下降到53%,有47%的人承认他们很少或没有关注这场战争。

但俄罗斯人也得到了普京给予他们的新历史叙事的帮助。在这里,国家历史的神话版本被用来为敌视西方和国内的敌人做辩护。克里姆林宫塑造了一个捍卫祖国的万神殿,其中中世纪的王子亚历山大·涅夫斯基、16世纪的暴君伊凡雷帝、约瑟夫·斯大林、10世纪的弗拉基米尔王子、17世纪的沙皇彼得大帝与弗拉基米尔·普京并肩而立。

这个宏大的、大多是帝国时期的、光荣辉煌的故事也帮助许多俄罗斯人接受了他们目前的现实:由于他们总是很特别,由于他们总是受到攻击,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生活在与西方的永久冲突状态之中。

当然还有另一条道路:通过移民来退出国内政治环境,仍是许多人的选择,就像真正的流亡海外一样。俄罗斯社会现在处在一个奇怪的边界线上,介于专制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介于凡事考虑国家要求的义务和在私人生活中行使某些自由的能力之间,无论这些自由是多么有限。

从各种意义上讲,该国已成为一个边缘国家。俄罗斯的边界现在是流动的。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线发生的事件,而且最关键的是,它们没有被世界其他地区所认可。在这种不确定性中生存下来并不舒适,但它是可能的。后苏联时代产生了不被承认的国家的现象:阿布哈兹、南奥塞梯、外涅斯特里亚,这些国家多年来一直存在于混乱之中。而现在,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发现自己处于同样的情况。这种状况似乎也没有尽头–至少在普京的统治结束之前没有。

无路可走的火车

在这一点上,很难确定普京及其主动或被动支持者的胜利或失败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即使可以通过谈判达成停火协议,冲突似乎也注定要经历冻结和解冻的阶段。无论在乌克兰的战场上发生什么,普京政权都将继续镇压任何有不同想法或任何反抗的人——甚至只是拒绝公开支持它。无论俄罗斯是积极与乌克兰和西方开战,还是发现自己处于冲突中冷战或休眠阶段,这些政策都将继续下去,而且很可能会得到普京思想化的公众支持。

除了针对那些保留良知并对政府造成的灾难感到内疚的人的新仇恨之外,还有产生了许多从战壕里回来的俄罗斯人的问题。他们怎么想,他们会怎么做?他们是谁?他们会用自己的愤怒针对谁?他们会掌握自己的政治权力,还是会成为另一个被抛弃的群体?他们患上的战争综合症会对社会氛围产生什么影响?这些重要的问题仍未得到解答。

目前,普京可能认为他的人民之间存在真正的团结;这场战争正在变成——正如克里姆林宫的舆论大夫谢尔盖·基里延科所说的那样——一场“人民战争”;一群沮丧的士兵和他们的家人正在浮现出来,他们希望看到西方和乌克兰人对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受到报复。

到目前为止,普京成功地控制住了精英阶层。他还设法让沙文主义和弥赛亚主义的意识形态回归俄罗斯,并扭转了一个已经去意识形态化和现代化的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他动员了很多人支持这场战争——无论是在社会意义上还是在军事意义上,也难怪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普京设法将巨大的权力集中在他的手中。可他积累的力量越多,就越难放松交出控制权,他无力让制度自由化或削弱他的独裁权威。他只剩下一条路:死守权力直到最后。

普京与斯大林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处境相同。正是在那些年,苏联独裁者不得不采取荒谬和非理性的措施来巩固他的权力,从对自己最亲密的伙伴进行偏执的威胁到打击 “无根的世界主义者 “和支持科学中的蒙昧主义理论。出于这个原因,普京需要与那些他认为是“外国代理人”和国家敌人的人——他自己的“无根的世界主义者”进行一场永久性的战争。”这是一场必须在国内外进行的战争,无论是热战还是冷战,是直接战争还是混合战争。而普京必须时刻保持前进:停下来是他承受不起的奢侈。

即使认识到这一事实,对那些希望结束战争的人来说,也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不过当火车没有刹车键时,它最终的结局就可能是撞上一堵墙,车毁人亡,也可能只是简单地耗尽燃料并逐渐停下来。

今天的俄罗斯正在全速前进,而且不知终点,因为包括司机在内,没有人知道它应该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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