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高华与秦晖
蒋瑞
看到金老师在群里发高老师和秦老师的合影,并感叹高华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是啊,十二年了!那些年听高老师畅谈历史、谈笑风生的点点滴滴,一瞬间,就又浮现在眼前,思念如潮水般涌出,便再也止不住了…
一、高老师
2003年大一下半学期,高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当年有SARS,他正巧在香港访学,我已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跟高老师邮件取得了联系。他回来后,先定点隔离、再居家隔离,等他给我们正式上课的时候,已然竟有些熟悉了。记得当时他和沈汉老师给我们合开了一门《马列名著导读》的本科生课程,他似乎有种独特的感悟力,同样的史料,他总是能够别开生面,既登得大雅之堂,也绝不是照本宣科。风趣幽默,如沐春风。久而久之,我觉得他真的是秉持历史学家的本分,有一份证据说一份话,既不媚上,作八股文,也不媚俗,发惊人之语,他总是坚持史学家的良知和判断。这么多年来越是反复读他的书、看他的文章、听他的讲座,对这一点越是深信不疑。
课堂毕竟有限,熟悉之后,我就成了高老师家中的常客。去高老师家,主要是闲聊,当然我每次去的时候,都是以请教问题的名义去的。但大一大二的学生,对近代史、当代史能提出什么有价值的问题啊?借口罢了,不过高老师从不介意,去了之后,问一些不疼不痒的问题,主要就是听高老师妙语连珠。近代史、民国史、当代史,他一肚子的典故,人物、事件、关系谱,给你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孟子说,君子有五种教育方式: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答疑解惑,对学生固然重要,但所得终究有限。传统的答疑解惑,通常是学生有问题,向老师请教。在高老师这里,往往反其道而用之。高老师读书阅世别有会心的地方,经常形成问题,然后拿来「考」学生。如果有几个学生在的时候,他还会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说某某某你是0分,某某某你是满分,然后告诉你为什么。例如,他说,老人家理发,汪东兴都要在场,这是为什么?老人家访问苏联,没有一个高级人员陪同,只留一个级别很低的翻译在身边,这并不合乎外交惯例,这又是为什么?某体制内出来的知识分子,曾服安眠药自杀,需要用到一个很重要的仪器才能救活,报上去后,上面拍板,救。他会问你,如果你来决策,救还是不救?为什么?这些问题启人心智、引人入胜,真真是沧海遗珠,只可惜当时未能全部记下来,现在能回想起来的并不多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种闲聊对人的启迪和点拨都是非常巨大的。
高老师对史料的敏感性、穿透力,使他能在许多档案资料并未公布的情况下,通过其他诸多史料的相互印证,勾勒出事件真相的大体轮廓,并读出史料背后的寓意。同样的史料,为什么有些人能读出别人读不出的东西,有些人却不能?这就是史学功力所在。严耕望在《治史三书》中告诫后学,要读常见史料,要能从常见史料中发现别人未能发现的问题,这才是厉害之处。我认为高老师这点是做到了,他的成名作中,绝大多数引文、资料都是大陆公开出版发行的。他旁搜远绍、仔细考辨,探幽烛微、掲櫫真相。他的价值取向和史家良知,使他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他的叙事风格、语言艺术,又使他见解高明、力透纸背。使人有一种「读其书想见其人」的感觉,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写出了如此精彩的一部书?这正是他的个性、魅力所在。
当年余英时写《<论再生缘>书后》(1958年),三十年后得知陈寅恪当时读了这篇文章有「作者知我」四字,他本人极为震惊。当时音讯断绝,生死难料,余英时已经把陈寅恪当古人来写,没想到「古人」突然跳出来说,你是对的。这是史家成功分析人物境遇、解读人物心理的经典案例。高老师这里,也有相似的一例。《初读<杨尚昆日记>》一文发表后,杨尚昆的一位儿子杨绍明大感震惊,问遍亲朋好友是否认识高华,或父亲与高华是否有过交集,在得知没有交集也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杨决定去南京一探究竟。杨绍明在南京见到高老师后,很好奇高老师是如何将其父的心境把握的如此准确,高老师说并无特殊途径,就是读《杨尚昆日记》,再加上之前读过的史料中的线索,相互印证。这件事,高老师的学界的朋友、学生都是知道的,也从侧面反映了高老师对史料的把握能力、对人物心境的还原能力。
高老师的学术成就,自然应该由学界去评价。这里我想说,高老师的历史论述当中,人物始终处于历史的中心舞台,这与很多当代史学著作是不太一样的。现当代的史学,经常变成史料的汇集、剪切,历史上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消失不见。这样的历史著作读起来通常索然无味,另外一些人物传记又文学性过强而实证不足,或是一些街巷耳语,根本没有什么实证性可言,而不足观。高老师的历史论述,在扎实实证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史料的反覆体认、梳理,三言两语就可以让一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他真的有司马迁的笔力。才兼文史,学究天人。这要归功于他早年的广泛阅读、对历史与现实的独特理解,以及不知道该称为什么颜色的幽默。
据说建国前通史讲的最好的是钱穆,建国后通史讲的最好的是赵俪生。这些都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后来者可能很难有真实的感受和想象。好在时代进步了,高老师2006年在香港科技大学的两场讲座,有视频留下,后之来者,可以与于斯文矣。自此而后的所有世代,都可以一睹他的风采。
时间到了大三,要写学年论文。我请高老师作论文指导老师,高老师欣然答应。大三写学年论文,不过历史系训练学生的常规动作,本科生其实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论文,能写一两篇比较好的读书笔记就已经很好了。学年论文只不过是论文写作的入门练手之作,王汎森更说,写博士论文都不要当成传世之作来写,就是要摆正心态。虽说如此,学年论文对本科生来讲,依然是一次重要的学术训练,我自然是全力以赴。高老师也在百忙之余,给我回复了几封邮件,我记得很清楚,他要求我「把自己的能动性发挥出来,动手动脚找资料,把思路打开」。我最后选题是雨花台纪念馆,通过几次去现场查阅资料,我发现很多观众留言,将国民党当年在这里杀害共产党人的恶劣事迹,当成了日本人干的,满纸都是对日本人的激愤之词,记忆已经有错位了。我突发奇想,就以此为出发点,写成了《革命的记忆与记忆的革命》一文,考察革命记忆的形成与建构的问题。呈高老师审阅,他鼓励我说,「小蒋,写的不错嘛!」
虽然得到了高老师的表扬,但我对近代史依然兴趣不大。这主要是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我的学术兴趣更愿意探求中国古典的学问,另一方面是由于近代史史料浩如烟海,读到猴年马月都读不完,我懒。所以大四保研的时候,我就选择了跟随颜世安老师去读先秦思想史了。颜老师是高老师挚友,从高老师逝世后颜老师的纪念文章中即可看出,感人至深。这里我想说,高老师对于学生是否读研、跟谁读、是否读博,日后是否做历史研究,都非常宽容、开明。跟很多其他老师,将硕士生、博士生看成自己可以掌握的「资产」、学术苦力、帮自己干活,简直有天壤之别。他对硕士生、博士生都是读书、做学问的指导,是一种很纯粹的传授学问的师生关系,没有什么管导师叫「老板」的市井习气,理工科可能有科研项目,尚可理解,人文社科领域,哪一部好的著作是导师靠学生写资料做出来的?或者仅仅是学生写,导师最后挂个名就能传世的?所以当我告知高老师我想去跟颜老师读思想史的时候,他充分理解并支持我的想法。读研之后,我也依然是高老师家的常客,该去还去,真没把自己当外人。
其实,能近距离接触秦晖老师,也与高老师有关。也是在2003年,我读到秦老师《问题与主义》一书,有电光石火般的感觉,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把当时能找到的秦老师的书与文章都读了一遍,真是佩服啊。学问能做到如此通透,兼及古今中外,真是太厉害了。当时和高老师、颜老师的聊天中,他们都认为秦老师是当代的大家、通人,高老师说港中大的一些老师也是这个看法。颜老师说,秦晖这样的大学者我很佩服,他应该多写,写一本就是一本,就有新的推进。他谦虚说自己没这么大才力,做学问更推崇清人,争取在某个领域做深做透,对学界庶几有所贡献。所以,当从高老师那里得知秦老师10月份会来南大作报告,我早就跃跃欲试,想「掺和、掺和」。
2003年秦老师正在哈佛访学,中途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回国,顺道来南京,应高老师的邀请,在南大作场报告。秦老师应该不久还要回哈佛,因此就把金老师从北京也喊来了。这样,秦老师在全校范围作大报告,讲农民问题;高老师邀请金老师在历史系作小范围报告,讲俄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两场报告我都听了,两位老师真的是各有擅场,精彩非常。尤其是金老师在历史系讲完,高老师把我们几个学生叫到一起,要求我们向金老师学习。高老师认识两位老师应该很早了,但是这大概是高老师第一次听金老师的报告,听完后颇为震惊:金雁既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自己学问还做的这么好,不得了!她哪里来的时间?
报告做完,第二天两位老师就要去机场离开了。我终于有机会「掺和」进去了,研院派车送两位老师去机场,高老师让我和黄骏师兄陪同。我和黄骏师兄当然很开心了,师兄已经是高老师的博士生,而我才大二呀!
到了秦老师、金老师住处才知道,高老师安排我们来,还真用上了。秦老师从哈佛买了两大箱的书,来交给金老师带回北京,而他可能还要去其他地方。那箱子似乎是能上飞机托运的最大号的箱子,我们帮忙把箱子抬上车,自然不在话下。金老师开始抱怨了,「秦晖,你下次再买这么多书,自己扛回去!别找我帮忙,一买就买这么多。」
在去机场的路上,终于可以和秦老师、金老师单独交流了,太难得的机会。作为南京大学历史系的优秀学生代表,我向秦老师问出了一个俗不可耐的问题:有什么书单推荐吗?作为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大牌教授,秦老师也给出了石破天惊的回答:没有,要广泛吸收一切人类文明成果。这个回答真的是把我惊呆了,大概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这个时候还是金老师出来帮忙,说别人才大二,你就推荐几本书!秦老师略作思考,说朱塞佩·格罗索的《罗马法史》不错。我赶紧拿小本子记了下来,武功秘籍啊!那真是一个字不差的记了下来。事后这本书辗转买到,打开一看,似乎跟罗马史多有相关,自己罗马史学的并不好,因此此后很多年,这本书都在书架上吃灰。武功秘籍是给你了,练不练的会,这还真得看个人。不过这是后话了。今天看,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广泛吸收人类文明成果」这句话,秦老师都是当的起的,「有诸己之谓信」,他真是这么做的。
在车上,不一会,秦老师特别和善的主动问我,你对什么领域的历史感兴趣?我真想说,我对很多领域都感兴趣,但觉得不太礼貌,有点跟「广泛吸收人类文明成果」对着干的感觉,我紧忙说还没有形成特定的学术兴趣——这也是实话,本科生大多只是泛读一些学术著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秦老师当年进兰州大学之前,就已经把「马列」读的滚瓜烂熟了,已经是半个专家了,他是带着问题「北上投师」拜入赵俪生先生门下,他从读研开始就有强烈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兴趣,我呢?我大二才学会一加一等于二!原典都没摸过几本呢,哪里来的学术兴趣?
送走了两位老师,也一时仍在兴奋之中。不想,人事丛脞,一别八年,再见秦老师,竟是因为高老师的葬礼。
二、秦老师
自从读到秦老师的书,就发现了新世界。
如果说高老师是在一些领域造诣极高、学有专深,秦老师那就是遍地开花、处处精彩,几乎是无往不至。按照秦老师自己二十五年前的说法,他「纵向涉及战国秦汉、隋唐、宋元、明清乃至近现代」,「横向涉及土地制度、商品经济、货币金融、宗族社区、农民问题、农村社会,还写过有关古希腊罗马、拜占庭、中世纪宗教论争乃至近现代美国、俄国、南非问题的文论」。
这二十五年来,他涉及的领域又不计其数,举其大者,有国企改制、东欧转轨、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争论、实践自由、共同底线、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帝制系列、美国大选、YQ防控,涉及的国家,则有美国、德国、日本、俄罗斯、波兰、乌克兰、匈牙利、罗马尼亚、克罗地亚、保加利亚、瑞士、厄瓜多尔、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塞尔维亚、科索沃、阿富汗、卢旺达、老挝、马来西亚、新加坡、缅甸、印度、委内瑞拉、北欧诸国等等。从阿富汗的塔利班、俄乌战争的历史渊源,到巴以冲突的由来,从马克思、列宁到哈耶克、诺齐克、罗尔斯,从《论语》到红歌,几乎都有涉猎。特别是「黄宗羲定律」的提出,对于废除两千年来的农业税,秦老师助力甚多!
要评价秦老师的学术成就其实是很难的,因为你要在上述所有他涉及的领域,搞清楚那个领域的学术史,并了解秦老师的贡献所在,这样才可以客观评价。环顾宇内,我还不知道谁有这样的学力可以全面评价秦老师的学术成就。
作为后学晚辈、作为读者,我只能谈谈这么多年读秦老师文章的心得体会,以及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总结的秦老师学问体现出的一些特点。
秦老师的学问,特别注重事实和逻辑,尤其是强大的逻辑,彻头彻尾,所有问题给你捋的门儿清。比如,有人说,自由是西方价值,不是普世价值。秦老师论证,如果自由不是普世价值,为什么全世界都把剥夺自由作为一种惩罚?为什么全世界的监狱都需要上锁?如果东方民族不热爱自由,那么剥夺自由就应该作为一种奖励。如果监狱里的人不热爱自由,监狱就可以不上锁,事实上可以吗?当然不可以。论证完毕,自由当然是一种普世价值。这个论证相当精彩,这就是逻辑的力量啊。
再看抽象能力。当年在讨论农村问题的时候,有人说农村基层政府已经是民主选举了,因此不需要农民协会,秦老师立刻敏锐的发现,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有了民主政府,还要不要公民社会的问题。醍醐灌顶是不是?相当强大而准确的抽象能力。这种能力哪里来的?秦老师说,读马克思读出来的。马克思本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就是很强的。
在论证「文化无高下、制度有优劣」的时候,秦老师指出,文化如果与民族绑定,就不能再与制度绑定,否则没法继续讨论。为什么?同一律啊,一个概念名词前后必须保持一致。不一致的时候就会发生混乱。
在讨论佩洛西倾向的时候,有人说佩洛西就是美国的极左派,很多人觉得很难反驳,秦老师讲,如果佩洛西是极左派,斯大林就是自由派。论证完毕,这什么招数?反证法。
秦老师思考、写文章的时候,当然不会刻意想,要用什么论证方法,这些逻辑训练已经融入到他思维本身了。他几乎就是脱口而出的举出这些例子。但是形式逻辑的训练,却是后学可以提高和下手处。经过秦老师这么多年文章的反复洗礼,相当一部分读者已经知道了,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和逻辑判断,是三个不同层面的东西。对中文世界的读者来说,这真是一大贡献。
秦老师读书,自谓跟着兴趣走,没有学科畛域。这一点,真是毫不夸张。在评论加州学派的时候,秦老师借用了经济学、国际贸易的基础知识。汉、唐、宋经济强盛的时候,黄金、白银往往外流,往往是买了消费品,就跟今天的美国贸易逆差一样;明、清经济内敛、衰落,白银虽然越来越多,但实际上储蓄越来越多,出口的都是低附加值产品,换回白银,实际上是消费抑制、不敢消费。这和加州学派认为当时中国白银过剩因此经济强大的看法,就截然不同。加州学派是历史研究中的学派,一般来说,历史系的人看经济学的书,即便是经济史专业的人看经济学的书,都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经济史专业你就该读《食货志》,你要是看萨穆尔森的《经济学》,那一定是脑子不正常了。
关于人类社会的进步和自然界的演化,秦老师认为,按照热力学第二定律,即熵增定律,世界总是从有序向无序演变,但自然界演化出了生命、人类社会也越来越文明,这些现象都很难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解释。因此存在一种冥冥中不可知的力量,在背后发挥作用,但他不愿意归之于某种特定的宗教信仰。这种对自然界和人文界的思考和解释,借助了物理学的规律。
在解释或者解读中国古代思想时,秦老师借助了索绪尔语言学「能指」和「所指」的概念。认为一个概念可以有无数种解释,这个概念的具体含义,取决于这个概念反对什么。在此基础上,秦老师认为儒家在周秦之变中,和法家是针锋相对的,也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西儒会融」可以「解构法道互补」。什么是儒家可能很难定义清楚,但歌颂秦制的肯定不是儒家,不管这些人如何进行包装——尤其是用儒家经典自我包装,拿着「四书五经」,满口「仁义道德」,各种协会名头,博导、教授、专家,甚至以「道统」「第一」自命,但只要歌颂秦制,那肯定不是儒家。是否反对秦制,是「真儒家」的试金石。
在说到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时,无数历史学家引经据典,论证文献记载无误,宝船真实存在过。可是按照文献记载,宝船身长140米,秦老师就指出,现在的船舶工程学专家就论证,超过100米的木船,工程上受力是做不到的,而且,世界航海史上,没有出现过超过100米的木船。第三,如果郑和的宝船真的存在过,距今也就五六百年的时间,这种技术以至于就完全失传,没有任何踪影。种种现象都难以解释。有文献记载,并不等于历史真实。
在反对历史决定论、文化决定论的时候,秦老师甚至用了数学上的乘法原理,来表明多环节因果链的最终概率,等于前面各个环节概率的乘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回过头想想,当年秦老师说,「要广泛吸收一切人类文明成果」,真不是一句空话。近年他又有补充,「很多知识看着似乎无用,其实都是连在一起的」,天下道术未裂,尽管去读,都会有用。学科划分是人为的,但问题却不是按学科来呈现的。
秦老师有一大特点,非常值得一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了纯粹的求知欲、一以贯之的价值关怀和勤奋的思考。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大多数五十岁以后认知就停滞了(有人甚至不到五十岁),一方面是很难看书获得新知识,思维已经定型、思考难以突破;另一方面各种社会头衔、学术职务蜂拥而至,做学问的时间少了,自己也容易飘,「老之戒在得」,慢慢的学术生命也就结束了。这一点,秦老师真的很厉害。这么多年爱智求真,不停的看书、不停的思考、不停的产出,保持了旺盛的创造力,这太难能可贵了。自由派的一些学者为什么这些年影响力在下降?很大程度上就是原有格局、学术领域难以突破,今天写的文章,如果拿掉日期,跟二十年前的没什么区别。社会有很多新问题,如果你不能解答这些新问题,那自然解释力就要下降。你开始原地踏步,但问题日新月异,而你的读者也在进步。当然,学问这件事不能苛求,学术停滞总是难免的事情。不过,这也从侧面映衬出秦老师的难能可贵。
从1989年秦老师第一部点校作品《柴庵疏集》出版,到2021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被译为英文出版的《Globalization after the Pandemic》,秦老师一共有20部专著、18部合著问世,参与撰写或任主编、执行主编的编著10部。以及在国内学术刊物上的132篇论文、香港《二十一世纪》上的28篇论文,以及国内非学术刊物、网络媒体上发表的大约500篇文章,以及「秦川雁塔」「雁塔秦川」公众号上发表的443篇文章,以及这些年来的游学讲座、边走边说系列,《金融时报中文网》上的塔利班系列,俄乌战争系列……这些内容有没有超过2000万字我不肯定,但超过1000万字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思想是非常特殊的公共产品,具有极强的外部效应。秦老师的这些高质量产出,学术贡献当然是秦老师的。但他把一个问题想清楚了、讲明白了,就代表中国人对这个问题想清楚了、讲明白了。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了中国人对很多重大问题的认知,没有秦老师,中国人在这些问题上估计还要探索很多年。
秦老师创造了诸多概念、澄清了诸多误解。他说,中国从来没有过阶级斗争,只有过以阶级斗争名义的整人;据说中国人不怕死、美国人怕死,他说其实是中国不怕死人、美国怕死人。这些看法,一针见血,振聋发聩。认知这东西,捅破了,就是一层窗户纸,非大力者不能破之。
秦老师和高老师一样,他们都有探求历史真相的强烈愿望,并且具备探求真相的能力。很多人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情绪当中,不能摆脱自己的偏见和立场。但他们不是,他们的所有认知,都建基于历史真实,他们有能力接近历史真实,并且愿意在有新的证据的情况下,修正以往的认知。对历史学家来说,有什么比探寻真相更让人着迷的呢?以事实建立认知,以真相破除虚妄。高老师没看过大内档案,但他慧眼如炬、识力超群,看到了历史的隐秘之处。秦老师视力不好,但他帮无数中国人认清了历史、看清了世界。
听高老师的讲座,你会发现历史竟然这么有趣,讲座竟然可以如此生动;读秦老师的书,你会发现学问原来可以这么做,思考原来可以这么清晰透明,学问之道,竟如此广大;上颜老师的课,你会发现古典的魅力、古典的厚重,古人与今人的不同,接通古人世界的不易与现有思想史研究的缺失。这三位老师的学术领域、学术风格各不相同,但都是本领域极有创造力的一流学者,也都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昔人司马越有言,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学生时代有如此良师,真的是三生有幸。
世风几经变化、人事屡有嬗递。早些年,高老师曾经不被允许读博士,秦老师曾经不被允许带博士,可高老师、秦老师、金老师他们的价值关怀,这些年来却是一以贯之,未尝改变。
今年在日本,金老师提到,前些年身边的朋友相继离世,包括高华、蔡定剑等人,人生总有很多遗憾的事。金老师说她告诉秦晖,肉体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你别急着走,你肚子里这么多东西,倒完了再走。事后闻之,也感佩无极。
2011年12月26日,高老师去世。秦老师从郑州赶到南京参加追悼会。我从高老师家出发去高铁站接秦老师,出门前师母刘阿姨特别嘱咐:蒋瑞,接到秦老师你一定要照顾好秦晖教授,高华说秦晖是国宝!阿姨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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