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阅：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楼塌了
——说说委内瑞拉
秦晖
写在前面：
最近，阿根廷总统米莱的讲话颇为人们所关注，加之2024年是委内瑞拉的大选之年，拉美相关问题的热度自然就又起来了。 秦老师之前已经写过不少文章， 现在应该还能在网络上看到不同版本， 借此机会，我们整理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文本， 请读者朋友们指正。
一个国家的失败，首先要从自身找原因，不能动辄就赖外部因素；或者从文化上把它归入哪一个类型，说这个类型就是不行，天生就如何如何，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它以前可以现在就栽了呢。委内瑞拉这个案例，说得简单点，就是查韦斯和马杜罗两人执政的这二十五年来做了很多倒行逆施的事。
众人皆知目前委国面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通货膨胀，在委内瑞拉，拖欠工资就等于是侵吞工资，因为只要推迟几天发放工资，就等于拿到一堆废纸。委内瑞拉的首都一周只有四天能够供自来水，断电是家常便饭，很多人已经没有生计，很多人跑到垃圾堆里去找食品。委内瑞拉作为一个2000多万人的国家，已经有300多万人成为难民，逃到邻国去了。它还欠着中国500多亿美元呢，估计也赖账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惨状？
这十多年来，委内瑞拉多次发生过工人大罢工，几十万工人尤其是石油工人的大罢工，还有各种各样的抗议者，抗议者的身份千奇百怪，从工人到知识分子到企业管理层，都起来抗议了。可见查韦斯和马杜罗也确实得罪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该国统治者治理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为了一己私利让所有人陪绑。想当年委国也曾阔绰过，有过不凡的经济高速增长期，为什么会搞到如此境地？
1958年一场民众起义推翻了委内瑞拉军事独裁统治，军人政权就变成了文官政治、政党政治，而且采用竞选的方法来选举，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在查韦斯上台的那个时候，委内瑞拉是有民主的。即使后来查韦斯越搞越糟糕，到了马杜罗更加每况愈下，但驴粪蛋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2024年委国再次面临总统选举。
委国其实就是一个从民主左派到民粹左派，再到集权左派的这么一个演变曲线。当然这个过程还没有最后尘埃落地，而且很可能它完不成了。如果能够完成，这后续的走向也是很明显的。但是这个逻辑非常吊诡。这种极左派等到宪政秩序解体了以后，很容易就会滑到极右派去。一旦他们不再依靠穷人的选票了，下层民众手中的选票就一钱不值。到了那个时候，穷人将会面临比右派上台还要糟糕的一种局面。
委内瑞拉的经济为什么会垮成这样？有两种说法都比较成问题的。一种说法是怪它搞的福利太多，说它的通货膨胀就是因为搞福利搞出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委内瑞拉的经济先天就有难以避免的缺陷。有人写文章说，很多人认为委内瑞拉是个石油富国，这是错的，委内瑞拉虽然石油很多，但是委内瑞拉的石油开采成本很高，甚至是亏本开采的，石油采得越多，经济就越困难，等于往里贴钱亏得越多。
还有人说，委内瑞拉有石油，但它是单一的石油经济，所以这种一枝独秀的石油经济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比如说石油价格一低，它经济就崩溃了。更有一种说法认为，委内瑞拉的经济其实没啥问题，就是因为美国制裁因为美国搞破坏，所以搞成这个样子的全赖美帝，打倒了美帝委国就能起死回生。
首先，要承认查韦斯作为民粹左派，做了一些福利方面的许诺，但是现在造成的问题远远不是所谓的福利国家的问题。我并不否认福利国家如果搞得过分寅吃卯粮就会有问题。但是委内瑞拉的情况是，在它从民粹左派向集权左派的过渡中，实际上的福利，已经成了不是用来照顾穷人而是用来维护皇权的手段。
讲得简单一点就是，福利分配到了马杜罗时代，他已经把整个国家搞得资源非常匮乏，所有人都得靠他掌控资源分配来生活。此时他就用分配来实行集权统治了。说白了，就是你听我的话，你就有饭吃；你不听我的话，就什么配给都没有，就得饿死。“福利分配”在委国已经变成一种集权主义手中的大棒了。
集权主义的逻辑既不是按需分配，也不是按劳分配，那是凭什么呢？是按对统治者的忠诚度来分配。分配制度已经不是照顾穷人的手段，而是犒赏保皇者的手段，就是谁拥护我，我就给你分多一点，谁不拥护我，你就什么也得不到。搞到这一步，就离废除宪政不远了，再往下他就不依靠选票了，你敢不投我的票，我就把你饿死。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还敢不投他的票呢？到了这一步，他当然就不会在乎是不是真的支持他。
实际上查韦斯在国际油价最高的时候，的确是搞了一些福利。与欧洲相比，委国是一个贫富分化要更严重的国家。所以它对福利的需求是比欧洲要更多。其实没有哪一个拉美国家可以真的不搞福利，福利制度、照顾穷人的制度，包括医疗卫生在内的国家投入，在委内瑞拉也不是从查韦斯开始的。
查韦斯的前任佩雷斯就搞过这一类的事。包括搞国营企业，搞石油国有化。这些政策就算是有弊病，也不至于造成我们目前看到的情况。委内瑞拉总体来讲，它现在经济破产、国家开支过大，主要并不是因为福利开支太多而引起的。在2014年有人做了一个统计，委内瑞拉在2014年的债务，大概有55%是公共债务，公共债务包含所有的福利开支，但是不完全是福利开支，其中也包括公共投资，也就是说政府搞工程铺摊子、搞各种各样的投资带来的债务。
需要强调的是，欧洲那些发达国家的政府赤字，确实主要是因为福利造成的，但是委国现在的债务则是政府好大喜功乱投资造成的，政府到处盖这个盖那个，搞了很多烂尾工程、无效工程。现在有一种我非常反对的说法，就是以政府负债太高为由，要求削减福利。这个是不对的。马杜罗政府大量的钱其实并不是用在福利上，它所有的公共债务加在一起，只占它总债务的55%，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福利，而是政府投资。还有一部分国有企业的债务，即由于它搞运动，把国有企业搞垮了，资不抵债造成的债务。
委内瑞拉两个最大的国有企业，是造成债务的很大的原因。其中的一个企业就是著名的委内瑞拉国有石油公司。委内瑞拉是个石油国家，位居西半球第一，石油产量占欧佩克的1/10。委国的石油是垄断的，它在1976年代搞过一次石油国有化，把比较容易开采的石油都国有化了。在统治者看来，这么一块肥肉放在民间无异于“给他人做嫁衣”，立马收回国有。浅层易开采石油由国家来经营维持了一段盈利。且不论这种做法理论上是否正确，至少当时国有石油公司还有技术开采能力的。
后来委内瑞拉这一部分优质原油的储量越来越小，于是加大深度勘探，发现了更多的油田，使得它摆脱了石油储量不足的危机。但这部分新增储量，大部分都是埋藏在3000米以下，而且是非常粘稠的石油。对这一部分石油储量，国有石油公司缺乏技术和资金去开采，国家没能力，私企领域又不放开，石油资源便成了水中的月亮捞不上来。
在查韦斯上台之前的上个世纪的1980-90年代，委内瑞拉鉴于技术水平落后实行了第二次石油开放，1993年议会通过立法以招标的形式选择国外或私人投资者，又开始允许招商引资，希望私企外企接盘。允许他们开采那些国营石油公司没办法对付的很难采的油田。到了查韦斯上台的时候，这一部分油田占了委内瑞拉石油生产的相当大的一个部分。世纪之交石油占到委内瑞拉国民经济和外汇收入的一大半。
看到别人赚钱查韦斯又眼红了，肥水怎能往外流呢？到了2007年，在油价比较高的时候，查韦斯垂涎于利润再度搞起了石油国有化。随心所欲的在私有与国有之间“荡秋千”，使得负面效应凸显出来——“狼来了”每喊一次信誉就丧失掉一大半。这种“松紧带式”或“秋千式”的政策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反复折腾，但人心和信誉却无法像松紧带一样，弹了紧、紧了松不停拉扯。
为什么呢？我们这里且不论是国有制好还是私有制好，避开意识形态的争论，仅从技术层面来说，比较容易开采的石油，收归国有后国营石油公司还是有能力钻探开采的。问题就在于，到了第二次石油国有化的时候，委内瑞拉原来允许外国公司开采的那些油田都是地质构造复杂很难采的油田，这是需要技术投入的。只看见人家收钱，没看到他们在科技研发方面的投入，国有化了以后，国有公司并没有能力去开采犄角旮旯的石油，收归国有的结果导致了委内瑞拉石油生产的崩溃。
在1990年代，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是拉美最大的企业，在它石油的销售额中，成本大概要占27%，其他的都是所谓的初收入（当然还要扣除一些别的东西了，才是它的利润）。但是到了2005年前后，这个比例已经倒过来了，也就是说它的石油销售额中70%左右是经营成本，而毛收入只有百分之二十几，这百分之二十几中再扣除税收扣除一些别的，它就是亏本的。
这样PDVSA就欠了很多债。除了这个国有石油公司以外，它还有另外一个国有大企业，也是经营得很混乱，欠了大量的债。因此委内瑞拉现在的经济崩溃，严格地说并不是因为福利搞得太多造成的。从一个指标也可以看出，委内瑞拉现在的福利其实并不高。福利搞得怎么样，可以通过税收以后的两极分化程度来判断。一般来讲，福利制度如果是正福利——正福利也就是照顾穷人、减少不平等的这种福利——那么初始分配的基尼系数可能比较高，经过二次分配以后基尼系数就会下降。
委内瑞拉在查韦斯执政的时候，基尼系数的确是比较高的，大概是0.49，跟中国现在是差不多的。经过民粹左派的福利倾斜，在油价最高的时候的2008年前后，它的基尼系数已经跌到了历史的低点，大概是0.389。但是过了这个点以后，就又开始攀升。到了现在它的基尼系数已经上升到马杜罗上台以前的水平，也就是说，实际上马杜罗就没有搞成什么福利，亦或可以说，福利的再分配功能几乎丧失殆尽。
假如福利分配是不分穷富每个人都有份的，更有甚者，我的收入比你多一倍，而我享受的福利要比你多十倍，那么二次分配以后，不平等反而还要更加尖锐。这就是所谓的负福利。从我刚才讲的数字来看，已经很难讲现在的委内瑞拉还是什么高福利的国家。何况现在委内瑞拉的福利分配、政府的分配越来越像是所谓的“向忠诚者看齐”。
前几年发生的一个事情，最明显的反映了这一点。因为委内瑞拉现在到处都资源匮乏，所以国际社会有很多援助物资，但是军队封锁了边界，不准援助物资运进去，讲的简单点，他就是想饿死反对者。这样垄断资源分配，还讲什么福利呢？所以委内瑞拉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用高福利来解释的。
那么委内瑞拉是不是本来就很差？“虽然它的石油很多，但是成本很高，开采石油并不赚钱”。这个说法也是不对的。委内瑞拉的石油储藏状况与海湾国家比的确有它的一些缺陷。长期以来，委国的石油产量和出口量都是占世界的前几名，曾经还是世界第一。但是它的“可采储量”在1980年代以前一直是不高的，在世界上其实是排不上名次的，连前十位都进不去。
在曾经长达20年的时间里，委内瑞拉石油业的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所谓的“储采比”危机，意即采的多，储量少，很快就会告罄。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上世纪70年代，储采比只有11，也就是说它的石油开采11年后就枯竭了。彼时委内瑞拉的石油是易采且成本低廉，经济效益性也很好，开了钻机阀门就可以大把赚钱。可是它的储量危机时刻提醒人们好日子没几年了。
为了解决危机，到了80-90年代，委内瑞拉就开始了深部勘探，并引进外资和技术，这就是所谓的第二轮石油开放。第二轮石油开放以后，委内瑞拉的石油储量飞快增加，一举摆脱了所谓的“储采比”危机。它现在已经不愁储量了，而且它的储量已经超过沙特阿拉伯，占到了世界第一位。
但是它又面临我们前面说过的“钻采难度提升”问题。当然这个“比较难采”只是对外国公司而言，委内瑞拉国企依然占据比较容易采的石油，早在第一次石油国有化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油井掌握在国家手中。所以对于委内瑞拉国营石油公司本身而言，并不存在采油要亏本的问题。
即使难采的石油，在外国公司经营的时候也是赚钱的。问题就出在委内瑞拉第二次石油国有化以后，稠油（也叫重油——沥青质和胶质含量高、粘度大的原油）开采基本上就停顿了。委内瑞拉石油工业状况急剧下降，以至于到前几年，它的石油产量已经跌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的水平。大概年产只有6000多万吨，而它最高的时候有2亿多吨。现在中石油帮助委国开采稠油据说效果还不错，但是由于该国严重的财政危机，赚的钱只停留在账面上拿不到手里。
委内瑞拉造成这种现象，主要和查韦斯搞第二次石油国有化乱来有关，更与他对国有石油公司搞运动有关。奇怪的是以左派自居的查韦斯很反感国有石油公司的强势工会，因为工会频繁组织罢工、示威游行，针对他政策提出抗议。委内瑞拉石油工人在油价高点时待遇好，工会的行动能力和组织能力也比较强势。在查韦斯上台以后，委国最大的工会组织劳工联盟（CTV）是反对派民主行动党的底盘，也是查韦斯妄图把持石油行业的天敌。
在2002-2005年一系列大罢工中，几十万工人罢工抗议查韦斯，其中石油工人就是挑头的。查韦斯为了镇压罢工，一次性开除了2万多工人，判处工会主席卡洛斯·奥特加16年徒刑，把国家石油公司变成自己的政治工具。查韦斯还大幅度提高所得税，他说“我们将结束他人利润高如云天的状况”。剔除掉石油工人后，找谁做他的“基础-支持者”呢？他就找那些在贫民窟里头我们称之为“查粉”的人，2010年他弄了十万“查粉”去取代那些石油工人。
这些“查粉”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既不懂技术又惰于干活，只热衷于街头大嗡大轰情绪宣泄。查韦斯还提倡工人参加管理，把企业的管理层也给得罪得不轻，此外还提倡外行领导内行那一套，企业这样能好得了吗？查-马这些“弄潮儿”在民粹浪潮中感觉良好，自信包打天下无所不能，实则心血来潮，必然没有从企业的长久发展着眼。民粹主义的煽惑第一遍时还有点效果，重复几遍以后信者寥寥。
这样做首先是把石油公司的投资人给得罪了——把这些人的资产给没收了，把投资人给赶走了；又把管理层给得罪了——以“查粉”接手企业，把管理搞得一塌糊涂，用群众运动来取代科层制的企业管理；同时把工人也给得罪了。结果企业经营就陷入了困境，招致了后来灾难性状态。就像人们所说的，举枪打树上的鸟，打下来一只，还“天真”地问“树上还剩几只鸟”？
现在国营石油公司的情况是非常糟糕的。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呢？它连工资都发不起了——也不是说工资绝对发不起，但往往是要拖欠。如前文所述，委内瑞拉现在发生了有史以来难以想象的高通胀，只要拖欠几天工资，工资的购买力几乎等于零。委内瑞拉石油工人的收入原来是最高的，那可是金饭碗啊。可是现今的委内瑞拉石油公司，大量的员工不辞而别，去干什么呢？去捡垃圾。因为他们拿不到工资，实际上就是无以为生。现在马杜罗政府出台很多严厉的政策，说如果工人辞职，就是“叛国”。一开始威胁说是要取消所有劳保，后来又要以“叛国”定罪，就可以把人抓起来。结果仍然还是没有用。
现在委内瑞拉的国营石油公司每周都要给下属各个部门出具一个指标，就是企业辞职的人不得超过多少多少。石油公司本来是富的流油一个企业，现在都破落到这种程度，它的经济已经糟烂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了。而这种状况的出现，不能归结于是因为石油难采，因为好采的石油还都掌握在国家手里。
还有人说委内瑞拉的经济是结构过于单一过度依赖石油造成的，而且说查韦斯和马杜罗之所以要搞革命，就是想摆脱西方的控制，实现经济多元化，摆脱对石油的依赖。这就更是说反了。因为委内瑞拉在查韦斯之前搞了几十年的进口替代型工业化，目的就是为了搞经济多元化。委内瑞拉在这个方向上，大概已经走过了二三十年，并且取得了一些不菲的成就。委内瑞拉的非石油产业曾经是非常发达的，但是它也会造成一些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高负债、高通胀。为什么呢？
因为结构改造非一日之功，企业的盈利能力，肯定是不如那种发挥自己优势。本来是我擅长什么，我就生产什么，那肯定是比较好赚钱的。在多元化的初期阶段，生产的东西并不是本国所擅长的而是国家需要的那些东西，这些产品短期内就不一定能够赚钱。而且老实说，这样的产品就不能看市场，国家要干预就要投资补贴，况且国营企业本身也有很多毛病，造成效率上的损失。这种经营方式，到头来就出现了拉丁美洲1980年代普遍发生的高债务危机。
随后高债务危机又导致拉美在1990年代盛行的一波调整，这波调整当然是和冷战的结束是有关的。冷战的结束使得大家对社会主义不再感兴趣——不仅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不感兴趣，对欧洲式的社会主义也不感兴趣了，当时流行的是所谓的新自由主义，就是一切由市场说了算。
拉丁美洲正好面临高负债、高通胀这个档口，大家都认为那是国家控制太厉害造成的原因。于是就开始搞新自由主义，开始搞私有化。委内瑞拉一些公司的私有化，就是在这个阶段发生的。这种做法会把债务给压下来，但进口替代型的工业化就要变成出口导向型的工业化了。
在此期间，委内瑞拉的非石油工业已经有了相当的基础。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汽车，在1970年代的时候委内瑞拉是2000多万人口的国家，年产汽车大概是20多万辆。20多万辆，现在我们看来不算啥，但是远远超过当时的中国。那时中国基本上是不生产轿车的。此时委内瑞拉的汽车业的产值，大概占它整个经济的6%，也应该说是不小的份额了。
而且委内瑞拉除了有石油以外，它的水电资源是非常丰富的。它的一条河流叫做卡罗尼河，这条河流是从高原上流下来的，落差非常之大，它不但流量大，而且流量还比较均匀，也就是说洪水期和枯水期的流量相差不远，特别适合搞水电站。
委内瑞拉从1960年代到1990年代，在查韦斯上台之前，在河流上搞了好多大型水电站，形成一个梯级，大概总装机容量达到1700万千瓦，比三峡还要高，其中最大的一个电站就是古里水电站。古里水电站是1960年代建设，1970年代发电的。我那个时候还在农村插队，就在《世界知识》杂志上看到过关于它的报道。我这个“水电控”很有感触，也非常羡慕，因为当时中国最大的水电站是新安江水电站，装机容量其实只有70多万千瓦。中国第一个百万千瓦的水电站是刘家峡水电站，但它尚在建设中还没有投产。可是委内瑞拉百万千瓦的水电站已经有好几个，甚至已经有千万级的水电站了。
委内瑞拉在能源上那个时候就已经摆脱了对石油的依赖。虽然它是一个石油储量世界第一的国家，产量也占世界前列，但是它和其他石油国家不同，它发电主要不是靠石油，它发电71-74%是靠水电。这也是现在委内瑞拉虽然石油业非常不景气，但它的电力供应还能勉勉强强维持的一个原因。水电站一般来讲是不会垮的，只要水电站建成了以后，后续投入较小。这和别的发电方式不一样，石油开采要具备种种条件，但是水电嘛，只要水在流就能发电。
但是在查韦斯执政了以后，委内瑞拉的水电开发基本上就停滞了，这20多年来大概只搞了一个水电站，而且还搞成一个烂尾工程，到现在也没完成。以至于委内瑞拉守着充沛的水利和石油电力供应紧缺，经常发生大规模停电。真可谓一手好牌打了个乱七八糟：石油在垮掉，水电在停滞，其他行业都烂尾了。委内瑞拉现在的电力供应已经比过去要糟糕得多了。当年的委内瑞拉因为建了水电站以后，它成了水电的富余国。它向巴西、哥伦比亚都是出口电力的，而且它依靠水电建设了大规模的高耗能制造业——电炉炼钢和电解铝产业。它这些产业当时在世界上都是有名气的。
委内瑞拉这个国家不仅石油储藏第一，又有强大的水利资源，而且它的铁矿、铝矿储藏量也是很丰富的。委内瑞拉的铁矿叫做玻利瓦尔铁矿，曾经被认为是地球上最高品位富铁矿，当然那时已经开采了20多年，虽然大不如以前了，但是储量仍然是非常可观的。
委国的铁矿和铝矿非常有利，矿本身就和最大的水电站挨得很近。所以它就依托水电站搞炼铝，在圭亚那城建了最高产能达到18万吨的电解铝厂。18万吨的电解铝，这种生产水平放在中国也是非常之高的了。它的钢铁厂产能是480万吨（1970年代的数字）。1970年代中国的钢铁厂，除了鞍钢以外，没有一个达到这个水平的。那个时候武钢、包钢等等，都低于这个水平。当然现在中国超过这个水平的钢铁厂有很多了，但是当时还没有。
那个时候委内瑞拉虽然是一个2000多万人的小国家，但它的水电、钢、铝都不亚于中国这个泱泱大国。委内瑞拉那个时候应该说是产业相当齐全的，并不是一个所谓的单一石油经济。真应了那句话，“曾经有多富有现在就有多糟糕”。
这么好的经济，就是在查韦斯和马杜罗胡闹的25多年里给搞垮的。查韦斯、马杜罗在执政期间把这几个行业基本上都搞垮了，可以说他干什么黄什么，插手什么毁什么：石油坑掉了，水电停滞了，制造业崩溃了。委内瑞拉的汽车生产在查韦斯上台以前年产量是20多万辆，查韦斯上台以后变成十几万辆，然后越来越低，到了2008年的时候只有几万辆，到了现在，年产量只有一千多辆，几乎等于没有了。
委内瑞拉现在汽车产业已经变成空白了。钢产量也是一样，铝产量也是一样，基本上都崩溃了。我有时候想，这国的领导人要有个什么业余爱好，比如去做做木匠，钓钓鱼，打打牌，那怕什么都不干，也不至于把国家毁之如此。石油产量在查韦斯统治时期也在下降，但是它仍然还能保持原来水平的一半左右。可是其他产业的产能已经远远低于这个水平，它的石油产量如果说现在还能保持一半，它其他产业，包括炼钢、炼铝和汽车，都已经垮掉了90%。这种状态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民粹主义+随心所欲瞎指挥。
委国的国营钢铁厂从一开始就是亏本的，亏得很厉害。正因如此，1990年代委内瑞拉政府就把它给私有化了，私有化是市场导向，什么不赚钱就停了什么，这让问题逐步得到解。在开始搞高炉，开始发展电炉炼钢以后，基本上做到了扭亏为盈。后来查韦斯一上台，又把它再度国有化了，而且还在那里不停地搞运动，就比原来的国有化还要糟糕。
这个规律大家都看明白了，私人手里盈利企业就会被国有化，一旦成为国有企业就亏得一塌糊涂，有关方面就开始扔烫手山芋。于是又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私企起死回生，国家就继续割韭菜，如此往返，企业家们干脆移民或者躺平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这个企业在查韦斯之前就已经是亏损的，它在政府主导下不经过市场试错，而贸然采用所谓最先进的流态化直接还原法，一步到位搞到世界最大的规模。如果是市场经济，我想很少有人会这么搞的。尽管美国和加拿大此前已经有了工业应用，但仍然是小规模摸索阶段。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政府政绩工程，什么都想要搞大的，经济效益上缺少市场试错。后来委内瑞拉的纠错是通过私有化来解决掉的。查韦斯上台以后急于要政绩，不但把纠错都一风吹了，而且搞得比原来更过分。
这个世界上有左派和右派，一讲失败，双方就会互相抱怨。有两种代表性的说法，有的说，国家失败是因为太左，具体地讲，就是福利国家搞的太多，包括现在的委内瑞拉，网上的很多言论，都说查韦斯搞福利搞得太多，结果把委内瑞拉给搞垮了。
而网上的左派则说，委内瑞拉的悲剧是新自由主义的罪过，因为查韦斯自我标榜为左派，他们要捧查韦斯，就说是查韦斯以前的那些统治者搞新自由主义，积累了大量的问题拖累了查韦斯政府，而查韦斯实际上是想挽救新自由主义带来的危机，但是受到美国和反动派的破坏，所以他就没能挽救成功，而罪过还应该是新自由主义的，根源就在美国。
在冷战以后，欧盟前领导人普罗迪，在1990年代初就讲过，冷战以后，共产主义的问题貌似解决了，但是面临新的考验是重新聚集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大旗下改头换面的前gcd人。他这个话题讲得还是很早的，我们大概也是在1990年代初，就写文章说民粹主义可能会成为后冷战时代突出的意识形态现象，要对民粹主义的出现保持高度敏感。
民粹主义利用民众的不满裹挟社会、煽动仇恨、割裂共识，在强烈民族主义的支撑下，强调特殊论，自我封闭，自我陶醉，把外部世界妖魔化，在崇尚人民口号下的整体主义的旗帜，把传统与文明对立起来。
拉美的左派容易民粹，右派容易寡头。他们如果要走出怪圈，这两个方面都要做工作的，假如现在开始向右拐了，那么就应该防止它再度出现那种寡头化局面。
拉美的特点之一就是社会不平等一直非常严重。左派上台喜欢搞共产，现在变成右派上台了，右派会不会导致社会不平等变得更厉害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它还是会反反复复的。世界上没有万应灵药方，事实证明，右派搞市场与左派搞福利的模式仍有生命力，但如果左派为了穷人去清算富人，而右派又搞特权帮助富人去掠夺穷人，这样的话就会反反复复，就在这个怪圈中老是走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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